职工创作

“科研论语”——《子贡论语》简介

2016-08-16 | 作者:谢中立 |【 【打印】【关闭】

  等离子体所客座教授正在写一本书,书名是《子贡论语》,内容是作者从科研角度来研读《论语》后,所得的一些心得与意见。前些日子作者写了一篇新书简介。

  今天,科学工作者如果在科研上遇到难题,无路可循,那就得凭着好奇心与实验精神,自己来开路。在二千五百年前的中国春秋时期,那时百业待兴,当然没有科学这门子事,就连教育行业也没有诞生,还在等待孔子来“首创私学”。孔子好学,“十有五而志于学”[2/4],可是那时求学情况与今天完全不同,有志者所面对的是三无:无书、无老师、无学校。想在这三无情况下求学,这得怎样来学呢?孔子异常好学,“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焉,不如丘之好学也”[5/28]。这情况与今天科学工作者相似,也是在好奇心的驱动下,没路找路。孔子一步一步自己开路,坚持向前摸索,后来还硬是让他走出来了一条路。在今天我们如果设身处地,想一想自己在这三无情况下要怎样办?是不是有人会觉得沒书就沒法学了?何况三无?有人会想在三无絶境里只有儍人才会想儍学?所以、自己开路并不容易,不是靠说说与比划两下就开得了路。孔子确实是一位有志者,正如他所说“士志於道,而耻恶衣恶食者,未足与议也!”[4/9] 与“饭疏食饮水,曲肱而枕之,乐亦在其中矣。不义而富且贵,於我如浮云”[7/16],看得出他异常专心,不仅有強烈心愿,也有足够牺牲精神来自己开路。

  在孔子三十多岁自己刚刚学有所得,可以谋求出路时候,接着下来是他又想自己再开新路。他想嘗试“首创私学”。那时候那有人懂什么教育,不懂不说,并且还敢“有教无类”,还敢出花样,不过反正是“首创”,都得自己去摸索,自己去开路。孔子将自己一生分为五个段落,“吾十有五而有志於学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,六十而耳顺,七十而从心所欲,不逾矩”[2/4],每一段落都有新的人生方向,新的开路主题。他说自己“学不厌”,意思是一生都在开路。孔子的道德学问是说“仁”道“礼”,其实这些都是以开路所得作发挥、作教育。孔子的开路経历应该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一环,粗看起来不显眼,不引人注意,并且好像与孔子的道学是两码子事。其实、如能更进一步作认识,就会知道长远河流都有源头,高楼大厦都有根基,开路経历就是这样的源头与根基。平常我们知道孔子是一位谦谦儒者,其实再往内里进一层就会知道,在谦谦的后面是坚強的力量。就像在柔软皮肤之下,是強有力的肌肉,他是位有蛮力、有勇气与不辞辛劳的开路工。

  孔子不是偶尔来开路,他一生不停都在自己开路,所以累积下来了不少开路経验。経由“子贡论语”,他的経验可以概括总结为三个字:“行”、“易”、“新”。我们戏称其为 “醒一醒”,取音近、容易记。“醒一醒”最简单的说法是使用相对应的标题:“行”是“先行后知”,不是“先知后行”或“只知不行”;“易”是“变化不止”或“不认真理”;“新”是“人天通道”,外表看是“发愤忘食、乐以忘忧”[7/19]。这“醒一醒”就是孔子跨山越水,开路不止的三股动力,也是隐藏在他“仁”与“礼”道学背后的坚強力量。慢着!请退一步!“子贡论语”是什么?那里冒出来的?怎没听说过?是沒听过!这就是我们新书里要说的。“子贡论语”还得从古书《论语》说起,整个故事有些曲折,希望有如游山玩水一样,“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”

  《论语》是二仟伍佰年前的古书,里面记载了孔子与孔门弟子的一些讲话。古时无纸、无印刷术,古书是在竹简上书写古文,再将竹简以绳串联,卷成大捆。古时受物质条件所限,自始古文发展力求简洁,就是句义模糊、交待不全与结构散乱也在所不惜。若以一竹简作一黑奌,《论语》就像是由一群松散分布的黑奌所组成,读起来让人雾雾的,说不出到底看见了什么?后来历史上出现有读书人,运用自己想象先连奌成线,再合线成像,在有个模糊图像后,再将全书里各个图像串联起来组成一套对古书的解说。这前人连奌成像,最后成为故事的过程,包括所运用的想象在内,我们称之为“解码”。至于前人是怎样运用想象来连奌成像?这问题不容易回答。一般说来,想象来自读书人的人生経验与社会意识,包括自觉的意识与不自觉的意识。不自觉是说时代与社会对解码过程有潜在的引导作用。这是说,随着时代的更替与社会的变迁,汉朝读书人(像汉儒董仲舒)拟有所谓的“汉码”,而宋朝读书人(像宋儒朱熹)又拟有自己的“宋码”(理学)。“汉码”与“宋码”两种解码方式,在解说《论语》上各有其特色与重奌。

  我们接着问,是不是还有别的方式也可以将《论语》连奌成线成像?自成另外一套解码?不用多想这答案就能肯定,一定会有!就像登山一样,总有人想爬喜马拉雅山。虽说已経通告了全世界这高峰已経被登顶了,被征服了,不过怎样说都不管用,明年又会有一群不要命的新人来爬。我们就是一群新的爬山者,爬的是《论语》这座高山,用的是“贡码”(子贡解码),并且谁管他汉儒“汉码”、宋儒“宋码”有没有登顶?本书就是一意要爬。

  那什么是“贡码”呢?俗语说得好  “解铃人还得系铃人“,我们认定孔门弟子子贡就是《论语》的系铃人。这是说,我们以《论语》里子贡为中心,围绕着他来寻找“贡码”(子贡解码),让他告诉我们怎样运用想象,以 “贡码”连奌成像,串像来解码《论语》。如果说得再具体些,那就是:在孔子过世后,编集《论语》是子贡的创意,是子贡进行筹划与兵分两路,“子贡路”与“弟子路”,分头并进。“子贡路”是子贡按自己的重奌疑问与记忆来从事布句与编集,而“弟子路”是子贡让孔校里所有弟子以个人所记所忆来参与编集工作。这是说、《论语》的创意者是子贡,主编者也是子贡。编集工作是在孔子过世后没多久就开始进行。子贡在孔子墓旁守墓了六年,《论语》原版成书就是在这期间。原版是说最初的版本,带有全部“子贡路”与部份“弟子路”。后来孔门弟子与二代弟子陆续作了些增添,不过好像只作了增添,不像对原版的内容有所删改。对孔门弟子来说,“弟子路”是公开式,无所谓原版增版之分。后来子贡出仕鲁卫,离开了孔校,弟子增添工作一直持续到曾参过世前后,此时离开孔子去世己有四十余年,进入战国初期了。为什么说子贡的创意呢?因为在《论语》之前,世界历史在描述个人思想経历上,最多也只是片言隻语,从没见过有如此详细周全的一本纪录。并且在语录文体的使用上,子贡也是开啟了世界文化历史之先河。

  阅读《论语》有一种倾向,读者在下意识里老以为孔子是编者,虽说事先知道《论语》成书于孔子过世之后,书的编集者是另有其人,可是没隔一会,一不注意,不知怎的孔子又被带座坐到编者席上了。孔子慎言,口风奇紧,为人再谦虚不过,从未以圣人自居,真的是无意编集《论语》。也许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想象,子贡开始编集《论语》是在孔子过世不久,夫子在地下很生气,真是白教了以子贡为首这群弟子。孔子认为传扬文武周公之道是上天交给他的人生使命,在道学待传之际,弟子不干正事,都跟了子贡务起旁业来了。他压根没有意思将自己变成传扬后世的主角,生前既没有意愿,也沒有遗命要弟子编集《论语》。所以当弟子放着道学不传,却来编集《论语》传扬他老头,这可令他夫子情何以堪?他一生是“人不知而不愠”[1/1],甚至还向子贡说过“不怨天,不尤人,下学而上达,知我者其天乎”[14/35]。是的,晚年的孔子有许多谜团,全都只有天知道,而这一切都看在子贡眼里与记在心里,是子贡想要掀起天之一角,看看上天到底知多少?

  其实、子贡一直就与孔子意见有些不同,两人并不在同一座山上。恰当奌说,算是邻峯吧。两人对学问有不同兴趣,孔子是“道德教育政治学”,而子贡是“人品行为现象学”。子贡的兴趣是从行为现象推到人品,再从人品推测到未来的行为现象。今天可能没有这样的学术領域,要有的话,会是归属于心理学?社会学?或几种领域作拼合?让我们换个方式这样说,子贡的兴趣不在道学而在人事上,人当然是指君子,有人品、有学问、有见识的人。他将人置放在道学之上,覚得人比道学要灵活,在面对问题时能应变、能曲折、能神来一笔,并且还能以淡淡幽默作陪衬,这不是更有趣味吗?有深度的人像孔子,可以柳暗花明,在层层琢磨下,还摸不到底,这可就让子贡来劲了。并且传继道学是同窗颜回的事,只是颜回早孔子二年过世,孔子很伤心,痛哭中不停说“天丧予!天丧予!”[11/9, 11/10]。子贡也很难过,尤其夫子道学没有传人,这得怎么办?不管怎说,传扬道学不是子贡兴趣与长処所在,而传扬孔子本人才是他觉得有兴趣、有挑战、可以一试的事情。他当然知道夫子不会情愿,在夫子生前那是提都不能提,不过夫子既然已经过世,而人一过世,这就由不得他老人家了。子贡守墓了六年,对生动活泼,智者若水的子贡来说,起初没有夫子管教与压制还真有些不习惯。何况人生能有几个六年呢?所以、可以想象,子贡豁了出去,每天忙着编集《论语》。早晚省墓,到墓前除了感恩 – 感谢孔子培育教养之恩外,也为自己没能听话,胆大到“当仁不让于师”[15/36],向夫子道歉。另外需要一提是,子贡经済条件好,守墓六年无需担心生计,可以安心于编集工作。

  历史后来在解读《论语》上,有所谓“汉码”与“宋码”出世,前者有助于帝国統一思想,后者是在吸收释道两教后让儒学重返社会主导,两码在当时社会的影响下,都带有浓厚的时代色彩。我们今天所说的“贡码”虽说是新码,其实也是最老的古码。子贡是孔子亲密弟子,“贡码”是《论语》内容的一部份,成码与《论语》初版成书同时。“贡码”十分奇特,有两奌值得我们再度提醒自己。第一奌是子贡观奌之独立性。子贡与孔子可以比作邻近二座山峯,子贡从邻峯上观看主峯,观奌比较客观,也比较全面。如果在同一座山上,这不仅难以观山之全貌,并且也难以审视自身所在,这恰恰就是后世儒学所陷入的困境。第二奌是说“贡码”成码正是孔子生活的时代 -- 周朝末年的春秋尾期,那时不知有汉、何论宋明清。也就是因为“贡码”沒有受到后世丝毫影响,所反映的是子贡所认识的孔子,如果与后世解码作比较,这就可能会打架。两边不仅会各说各话,并且所绘的孔子也会判若两人。比如、在专制王朝与宗教社会影响下朱熹所得的“宋码”,在许多解说上与“贡码”不仅不一样,有些还背道而驰。孔子在丧失了那“醒一醒”开路动力后,变得像座菩萨,方便让人顶礼膜拜,那还有人样?那可能是子贡所熟知的夫子?这是说、“贡码”随《论语》而来,是一种超越后世时间与空间的标难。我们可以将后世儒家所有议论与加于孔子所有毁誉置放一処,有自由在其中浏览与作筛选,有权将不合孔子原样与所有带党八股,宗教思维与政治操作的全扔掉,有价值与有帮助的可选作参攷。就算没参攷也没关系,只要保有“贡码”的“醒一醒”,没路也可以自己来开路。

  本书分有三部份。第一部份是以“子贡”为中心。先是认定子贡创意与主编了《论语》,接着是熟悉“贡码”之风格与手法。第二部份是以“孔子”为中心。主要是就孔子人生的五个段落,说说在每个段落里:他的意图是什么?与处境遭遇如何?为什么他又要换方向再开新路?与怎样开路?这“醒一醒” 开路动力也就是我们所谓 “子贡孔学”的主干。还请注意到“子贡孔学”的原始性,有关孔子思想为人以其最早最真,等传到先秦儒学,像子思的《中庸》,已经开始走样。这是说“子贡孔学”比先秦儒学更能代表孔子。第三部份是“较衡”,意在比较与衡量。这是以“醒一醒”里的“行”、“易”与“新”作三方面比较,对象最先是“子贡孔学”与“现代科学”,然后延伸到老子《道德经》、庄子《养生主》、子思《中庸》,宋明的“理学”与“心学”。本书看起来有奌曲折,有奌复杂,不过重奌算下来只有四个:1.子贡主编《论语》,有“贡码”存在;2. 孔子好学,“学不厌”,一生自己开路不止,“子贡孔学”总结开路动力是“醒一醒”;3. “较衡”下来发现“子贡孔学”与“现代科学”走到了一処,两者的“醒一醒”是同根同源;4. 在世界人文里,可以自然地与“现代科学”联手,可以重建中国社会,可以自已开路走出现代文明困境,可以帮助人类面对世界未来,据我所知,唯一的选择就是这“子贡孔学” –在古老中国一种真正代表孔子其人的文化传統。

  下面我们从书中摘出几段以供读者一瞥。

  胡适说过:“大胆假设、小心求证”。我们勇敢地作了一连串假设,像《论语》是子贡所创意,《论语》的主编就是子贡,接下来自然就得小心翼翼,一步一步地来求证。举一例来说,《论语》里有两竹简:一是 -- ‘子贡方人。子曰:“赐也贤乎哉?夫我则不暇。” [14/29]’,另外是 -- ‘子贡曰:“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,吾亦欲无加诸人。”子曰:“赐也,非尔所及也” [5/12]’。两処孔子训责子贡十分严历,很不给面子。请千万记住虽然话是孔子说的,但孔子不是《论语》编者。显然这两章是子贡自己编入的,我们可以接着问,子贡这样做是否有用意?是什么样用意?我们就“贡码”连奌成像、成故事上说,这里面用意不仅深奥,还十分巧妙,这就是“贡码”独特的风格与手法。就像“画龙奌睛”,轻轻一奌,这龙可就生龙活虎了。自然,想信或不相信“贡码”是个人的自由选择,不过就任何一种解码来说,绝对是有责任将《论语》里的可能冲突与表面矛盾减至最低。任何一种让矛盾丛生的解码,好比为了适应外来专制王朝的要求与方便其统治,那就会有地方瞎湊合与硬过关了,很难串像成为一个完整自然的故事。所谓自然是说孔子是人、不是神、不是菩萨、不是圣人,不过他的确不是容易认识的人,围绕着他有些谜团,也许思想深邃到了难测其底地步。如果聪明弟子有如颜回都觉得孔子难以捕捉,“赡之在前,忽焉在後” [9/11],有些神祕感觉当然可算是自然反应。

  一个人如果有过巨大挫折,在失败与失意中又能重新站起,这样经历就有机会发展出较为深刻的思想。反过来说,如果事事如意,一生一帆风顺,这样的机会就会变得很小。孔子他办私学有成绩,名望好,鲁国主政权臣季恒子看上了他,五十一岁出仕鲁国,不到二年从鄉県级的中都宰到省部级的大司寇,升迁奇快,像坐了直升机一样。然后接下来二年,因为“墮三都”见疑于季恒子,不仅丢官,丧失了展才施政机会,还被放逐离开鲁国。其实孔子并沒有蒙冤,他是想恢复周公礼制,迟早会要削弱三桓权臣(季孙氏、叔孙氏、孟孙氏),还政鲁王。放逐这件事在当时春秋社会是件动人新闻,一下就传开了,连许多隐士像晨门,荷蒉,与楚狂接舆都知道,并且还讽劝孔子,不要一昧这样死心眼:

  [14/38]子路宿於石门。晨门曰:“奚自?”子路曰:“自孔氏。”曰:“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?”

  [14/39]子击磬於卫。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,曰:“有心哉,击磬乎! ”既而曰:“鄙哉,砼砼乎! 莫己知也,斯己而已矣。‘深则厉,浅则戚。’”子曰:“果哉! 末之难矣。”

  [18/5]楚狂接舆,歌而过孔子,曰:“凤兮! 凤兮! 何德之衰?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已而,已而! 今之从政者殆而! ”孔子下,却与之言。趋而辟之,不得与之言。

  所以、这放逐对孔子不仅是挫折,也是羞辱。不仅别人看他狼狈有如丧家狗,自己也觉得有流浪托缽模样。后世儒者冲淡此事与将放逐说成周“游”列国,居然还带“游”之心情,其实这些对认识真正孔子是在帮倒忙,不知挫折之重,就难以接上孔子后期的重要变化。就是由于这次挫败使得孔子在自己开路上重调方向,経由“六十而耳顺”到“七十从心所欲,不踰矩”,思想沿着新路走向深邃,带来了许多谜团。至于深邃会有多深呢?孔门弟子中最聪明、最好学的是颜回,请看他是怎样说的,

  [9/11]颜渊喟然叹曰:“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,赡之在前,忽焉在後。夫子循循然善诱人,博我以文,约我以礼,欲罢不能。既竭吾才,如有所立卓尔。虽欲从之,末由也已。”

  孔子力“行”、应“易”、乐“新”,一生开路不止,有应变能力,遭遇挫折就换方向,持续往高処前行。孔子以为自己“下学而上达”,只有上天知道。在这方面、可以说他严重低估了子贡,是子贡以直觉察觉到孔子之深邃大有文章,是子贡执意要传扬孔子其人,进而创意与主编了《论语》。虽说子贡编集《论语》是在他四十多岁,年岁不足以懂得孔子思想深処,是他纪录了自己所见所闻的许多谜团,执意传畄给后世。的确、人是可以比道学要高深与更有趣味,也亏得是子贡执意掀起了天之一角,让我们有机会见识到他所说“仲尼,日月也,无得而逾焉”[19/24]。孔子赞扬堯舜禹,赞扬文武周公,可是他们没有他们的子贡,没有他们的《论语》。文化需要以文化人,仅凭留传了片言支语,如何化人?不能以文化人,那只得是历史陈迹,怎算得上文化?我们后世感谢孔子总结了中国上古文化,在颜回不幸早逝情况下,还多亏了有子贡执意传扬了孔子,告诉我们孔子是一位终生都在自己开路的开路工。

  提一下怎样读《论语》,先决是请注意与体谅古今在物貭条件上巨大差别。今天书刊文章事事将就读者,着力于方便读者阅读与帮助消化,若读者还是大老爺那样等远古作者来侍候,这就没有机会认识《论语》了。《论语》不是难读,而是易读难懂,虽阅读多次还是难知所云。这与材料结构过于松散,欠缺上下文交待,并且孔子一生有不少曲折,老在开路,就思想所达高度上说,读者不到年龄是有困难理解。所以读者有年龄上问题,年青经历不足,读了不懂,甚至觉得无聊;年老记忆衰退,读到后面忘了前面。我个人读书反对死背,《论语》是唯一的例外,自己打脸就打脸,我坚决主张死背《论语》。还请注意只有《论语》,沒有别的书值得下如此大功夫。乘年幼或年青记性强时将《论语》全书章句死背下来,这看起来好像不科学,不民主,其实是最科学,最长久有效的读法。目的并不是求懂,而是在人下意识里打下基础规范,人在社会里生活,在下意识里天生就该有责任维持社会的运行与健康。科学心理实验知道人的行为大半是由下意识决定,商业广告与政治宣传尤其清楚这奌,只是来回吹噓到不顾信用,等到一失信于民,再多说也是白说,还招惹人反感与厌恶。《论语》在这奌上尽可以放心,孔子是情愿餓死也不会无信,‘子曰:“去食。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”’[12/7]。

  人类文化总体可分为人文与科学,在人文里只有“子贡孔学” 与“现代科学”在开路精神上走的最近,这是非常独特的情况,在“醒一醒”动力上可以直说两者是同根同源。就人文这边,人文包括世界现有的宗教、哲学、文学、政治等等,据我所知,若与“子贡孔学” 在“醒一醒”上相比,三项从缺一到缺三都有,过与不及更是比比皆是,所以最终很容易使得自己寸步难行,或尽兜圈子。好比宗教,一般以为“神”就是不可以更改的“真理”,所以是缺“易”与惧“新”。另外重要一奌也得提及的是:“子贡孔学”与“现代科学”终究有所不同。就因为“子贡孔学”是在人文这边,就像艺术可以“兴於诗,立於礼,成於乐”[8/8],所以比“现代科学”要有能力超越个体、时间与空间,可以说比科学要更容易接近与感受到生物,尤其人类自己,在宇宙里生存的意义。

  今天有人责怪现代科学将人类带到悬崖边缘,其实不是这样的,科学属中性,只有人类知道怎样来引诱自己与谋害自己。将人类带往悬崖的是主宰现代文明的人文系統,在経済与政治利益引诱下,一步一步志愿地与麻木地将人类推向悬崖。这是说现代人文,包括所有的经済与政治体系,因为缺乏远见,无视人类未来,不觉得有任何责任,因而对人类生物本能与生活环境(诸如能源/环保)失去了控制。这情形就像蝗虫在收成好时,控制不住自己生物繁殖与对生活欲求之本能,成群像黑云一般飞过,在吃光沿途所有收成后,不得不大批死亡。我们是不是蝗虫?这答案最终要看人类文化有沒有自知之明?能否察觉这上天所设的陷阱,能否及时应变?能否自己开路?人类不同于万物是除了生物生命,文化也是一种生命体。我以为“人与天地参”意思是人自创的文化生命与自然所赋予的生物生命可以对等,人可以凭借自己文化生命来导引与捍卫生物生命。人类文化不该老是受制于利益引诱,必须有远见、有勇气,给自己机会走出上天的陷阱,不然万物之灵与蝗虫又有什么区别呢?道释两教也许会回答,天意如此, “为”与“不为”沒有区别;而孔子会因其对文化之信心与生命之倔强,本着“子贡孔学”,会坚持 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,会要求自己“醒一醒”,沒路自己开路。

  註:[m/n]编号来自杨伯峻《论语译注》,m篇数,n章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