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看电视是刚刚上小学,六、七岁的时候。一天晚上,一个学生笑嘻嘻来到我家,请妈妈去“看电视”。我不懂“看电视”是什么意思,就很注意听他们的谈话。好象是系里或学校刚买了一台电视机,别人还不知道,几个学生会的干部们调试好了,想请老师们先看看。妈妈当天晚上要备课,无论如何不能去。可那学生偏要请妈妈去,他那样耐心,那样固执地劝着妈妈,好象是什么天大的事。最后,妈妈拗不过他,就派我和妹妹作代表。妈妈还特别对我说:“你应该去看看,你还没看过电视呢!”作为家里的大孩子,我总是被告之“应该这样,应该那样”,心里常常很气忿,“为什么妹妹就不应该!”但那天晚上我没计较,因为是“应该去看电视”呀!于是,我领着妹妹美滋滋地跟着那学生去了。
在教学楼的一间会议室里,我有生第一次看到了电视机,原来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匣子,正面有圆角的、凸起的玻璃屏幕。会议室里已经坐着不少的学生、老师,还有几个孩子,估计也是代替父母来的。那电视机的玻璃屏幕很亮,里面正在演古装戏。听一个学生说,是《zhuiyu》。这zhuiyu究竟是哪两个字我可不知道。我坐下的时候,正演到戏里的书生读书累了,唱了两句,就托腮而睡。这时,他书房外面的池塘里翻起了浪花,象水无声地烧开了一样,一个美女从浪花中心慢慢地升起来,一边升还一边唱,然后就舞着长袖从水面上直走到岸上来。这真把我看傻了眼。人能在水面上走?听都没听过啊!此后很长时间,我一直想找个池塘,自己到水面上去走走。再看那美女,她舞着唱着,走进了书房,朝书生脸上弹了几滴水,书生惊醒了,她就躲了起来,然后又来弹水,这样反复了两三次,就象我们小孩子捉迷藏一样。正有趣呢,忽然“兹喇”一声,图像全无,满屏幕的雪花点。几个学生赶忙跑上前去,围着电视机忙乎起来,好半天也没修好。我们几个小孩等得没趣,全跑到走廊里玩去了。等图像重现的时候,戏已经演完了,时间也很晚了,我们只好回家。
几年后,看一本小人书,不是手工画的,是从电影上拍下来的那种,是当时最好的小人书,书名叫《追鱼》,讲述了一个鱼精和一个书生的爱情故事,非常感人。当我看到一个美女从水面上走来,对着书生弹水时,恍然大悟,原来我第一次看的电视节目zhuiyu,就是《追鱼》啊!
现在想来,我第一次看电视所享受的待遇是很高的。有人来请,领我去,给我安排好前排座位,电视机出故障了有人修,修好了又请我接着看。只差端茶送水,捶腿摩背了。后来可再也没有这样的好事了。要看电视,只能自己找机会。那年的秋冬之际,我和几个小伙伴常常在天黑之后,到教师住宅区转悠,看哪家窗玻璃上有电视荧光的闪烁。一旦发现,就趴在人家窗户上往里看,还故意弄出点响声,引起人家注意,希望人家能放我们进去,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得逞过。有时站的时间长了,又冷又累,又舍不得走开,我就幻想着门开了,那家的女主人站在门口冲我们笑,她手里托着洁白的碟子,里面装着瓜子和糖,柔声说:“进来看吧。”我笑了,正要张口作答,忽然发现,门还是冷冰冰地闭着。经历了许多失望,我们终于放弃了这种方式,只等待电视公映的机会。
学校通常在大礼堂、篮球场或会议室公映电视,只要我想看,总能早早地占到好位子,小孩子有的是清闲时间。有一次在大礼堂里,电视架在舞台上,我差不多是手扶电视,正对着荧屏看。这样明目张胆地独霸电视,后果可想而知:我被一双大手从身后卡住,“忽悠”一下送到了舞台的角落里。刚落地,就听见妈妈的声音:“哎,你把我孩子弄这来干什么?”“啊?是您的孩子?对不起!我不知道。”“忽悠”一下,我又被送了回去。免费坐了两回“飞机”,还不耽误看电视,我心里快活死了。我想那人把我放回电视机前时,心里一定很无奈吧。当然,如果去得晚就没这么好了。大礼堂和蓝球场还可以慢慢地往里钻,毕竟地方大,但会议室就不好办了。
有一次在教学楼的会议室里公映电视,我到的时候电视已经开始放了,但还有许多大人没挤进去。他们都围在会议室门边上,大呼小叫,很努力地往里挤着,看上去就象会议室门口长了一个大蜂窝,爬满了马蜂,“翁翁翁”地,热闹极了。走廊里还不断有人来,使“蜂窝”越来越大。年幼的我,根本不知道与一帮极度兴奋的大人一起,往一个狭小通道拥挤的危险。我一头扎进了人堆,一层一层往里钻。当我钻到门框边上时,再也动不了了,我感觉就象被人榨汁一样,身前身后都是铜墙铁壁。这时,我的某一块头皮忽然一紧,跟着一阵剧痛从那里传遍全身,并持续不断地传来。身后有个男人大叫:“你快接住椅子!”前面较远的地方有个女人也在大叫:“我接住了!拿不进来!”男人又大叫:“你使劲拽呀!使劲!”于是我的头皮加倍地痛了,我的劲项被拉直了,我被迫踮起脚尖减轻疼痛,如果不是挤得厉害,我肯定被吊了起来。我明白,是那把该死的椅子勾住了我一缕头发。我拚命大叫:“勾住我的头发了!快放手!”但是没人理我。会议室里闹哄哄的,电视机很努力地嚎着音乐。门外的人更是兴奋,不光拼命挤,还与里面的人你呼我答。谁会听到一个孩子的呼声呢?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的存在。我是那么瘦弱,那么矮小,挤在人群里,几乎不占一点空间,但那头皮的痛却是真实而残酷的。那把小椅子就横在我头顶上,只要伸手就可以推开,可我的手脚都被挤住动不了。我绝望地哭了:“妈妈……”就在痛得快要麻木时,忽然头皮一松,疼痛骤然消失。又过了好长时间,外面的“马蜂”大概感觉进“窝”无望,渐渐散去,我终于能够脱身。经历了这番生死挣扎,那天晚上,我对电视兴味索然,独自回家了。
第二天早上,妈妈给我梳头,满腹狐疑:“咦,你的头发怎么一下掉了这么多?”我没有勇气回顾头天晚上的伤痛,强忍着眼泪,假装平静地说:“不知道。”这是我为看电视付出的最惨重的代价。
二十多年过去了,国家经济发展到现在,电视实在不算什么了,家家都有,有的人家还不止一台。我们这代年轻人的家庭里不光有彩电、录像机,还有影碟机和音响。至于看电视,那太随便了,坐着看,躺着看,站着看,吃着零食看,聊着天看,读着报看,边干活边看,边淋浴边看,既使不在家,也能录了像回家再看,真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。回想多年前为看个电视,要受风寒之苦,肌肤之痛,真恍如隔世。